钱可能打了水漂。73岁的陈金花（化名）只剩下一个愿望：千万不要让女儿知道。
，上月，上海警方揭穿一场“庞氏骗局”，善林金融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。这场骗局中，购买该公司理财产品的投资人，所谓的投资项目并无盈利能力。该公司玩的是借新还旧的“把戏”，随着时间推移，因资金缺口越来越大，最终导致崩盘。陈金花只是该公司众多投资者中的一名。她瞒着女儿拿出28万元积蓄购买了该公司的“理财产品”。
5月8日，南都记者走访了善林金融位于海珠区的办公地点。空无一人，大门紧锁。，呼吁投资者携带有关资料，“到本人实际居住地派出所报案，登记填写真实信息，主动配合公安机关开展调查取证工作”。
据悉，该起案件的投资者中，像陈金花这样的老人为数不少。在“庞氏骗局”面前，这些老人获得信息更加迟滞，做出的投资决策也更加感情化。这导致他们的投资风险更大。如何引导老人理性投资，已是一个迫切的问题。
5月8日，吉祥北道163号善林金融财富管理中心的门店已被上锁，店内无人，店外招牌也被取下。
被骗的老人
73岁独居老人瞒着女儿投了38万元
顺德人陈金花（化名）今年73岁。
她腿脚不灵便，贴着膏药，拄着根木拐杖，独居在天河北某小区。房子是独生女儿买的，老伴过世后，她和女儿一起住，直到4年前，女儿一家搬出去了。每个星期，女儿会来看望她，偶尔给点不多的家用。
陈金花的开销主要靠退休金。她曾是一所学校的校工，现在每个月退休金2700元。除了吃穿，差不多都贴在买药上了：高血压，轻微的冠心病，她总随身带着降压药和保心丸，每个星期上医院一趟。
陈金花有笔“棺材本”：老伴过世留了笔钱，自己又省吃俭用多年，合起来有40万元。可如今，就剩下两万元了。每次说起，她都老泪纵横。因为，那38万元，她瞒着女儿，悉数投在了可能打水漂的理财产品上。
高档写字楼排场大老人就信了
接触善林金融这家推销理财产品的“金融公司”，始于两年前的一天。陈金花遇到一群进小区派传单的“靓仔靓女”，传单上宣传的理财产品利率比银行定期高出好多。
听身边街坊介绍，他们也有投钱。
陈金花自称“初三都没读完”，对于年轻人口中的P2P平台(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平台)一概不知。她图的是安全可靠地给自己不多的积蓄增值保值。不过，在她心中，所谓的“安全可靠”更多是通过熟人网络，包括街坊口耳相传，也包括逐渐“混熟”到可以互拉家常的“靓仔靓女”。
她说，“靓仔靓女”嘴巴“甜得像抹了蜜糖”。
当时，陈金花接触的是一个叫“小曾”的靓仔。
小曾是推销理财产品公司的业务经理，30岁出头。后来，他升职加薪，似乎做到了这家“金融公司”在广州海珠区分部的管理层，“别人都称呼他为曾总”。
陈金花第一次见到小曾，是在善林金融的广州总部。没买产品前，她去那里考察了一番。当时，这家金融公司的广州总部位于广州国际金融中心(西塔)的一个高层单位。
在前台登记身份证后，她颤颤巍巍地跟在一群白领身后来到这家公司。公司办公室宽敞，门面装修排场，这给陈金花打了一针“强心剂”。
接待陈金花的正是小曾。
在拉家常中，双方熟络了起来。
陈金花听说小曾是番禺新造人，家里拿了一笔征地补偿款，有点储蓄。入行后，他把自己的钱都拿来买了这家金融公司的产品，后来让家人拿钱出来继续投。怕陈金花不相信，小曾还出示了自己和家人签下的合同。
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把全副身家都押上去，陈金花被说服了。一开始，她投了5万元，买半年的出借产品。半年过去，业务经理通知钱到账了。“到账相当准时，期限到了，如果碰到周末，就会提前打款。”陈金花回忆称。
于是，她拿出自己的积蓄，利息收到就加进去，“5万、10万地买”。
年纪大了，记性不好，陈金花揣着个黑皮小本子，重要的事都记在里头。她戴上老花镜，拿出这个本子。
上面，凌乱的笔迹记着她最后两笔投资是在2018年2月和3月，通过善林金融分别买了11万元和17万元的债权转让产品。
据称，陈金花还拿出10万元，通过其他公司购买过理财产品，可“这家公司跑路了。”
攥紧了本子的陈金花老泪纵横。
被高利率吸引老两口投入30万元
同样被小曾说服的还有王亚娣(化名)。
她今年也是73岁，头发花白，和老伴住在荔湾一栋楼龄超过30年的老居民楼里，独生女也没跟他们一起住。
两公婆的退休金加起来差不多7000元。
老伴身体尚可，但王亚娣自己有“三高”，高血压、高血糖、高血脂，同样是个“药罐子”。
王亚娣接触小曾比陈金花要早。
2014年，在路上，她遇到善林金融的工作人员派传单，就拿回家跟老伴商量。两公婆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有30万元。平时，王亚娣不舍得花，说是“怕有大病”，要留着傍身。不过，考虑了个把月，两人觉得可以试试看。
王亚娣打电话问到了该公司位于广州国际金融中心(西塔)的地址，两公婆跑去考察。“过不了多久，就找我们去开会推销出借产品。”王亚娣回忆称，里头多是像他俩这样的老人。考察完，开完会，被高利率吸引的两公婆谨慎地先拿5万元试水。她投钱的时候早，利率高。半年后，本金和利息准时拿到，觉得可信，他们就接着往里投钱。
2015年，他们投了一年期10万元。
2016年，他们将2015年到期的本金利息又放进去投了两年期20万元。
2017年，又投了一笔10万元。
“分四次共投了30万元，只收到1.5万元的(利)息。”王亚娣说，利息不敢花，加上平时省吃俭用的，全数投了进去。如今，这笔日积月累的“傍身钱”可能打了水漂。说起这件事，王亚娣羞愧得低下头，摘下老花镜抹眼泪，但有苦却不敢说给女儿听。
“很排场”的公司
排场“财大气粗”，广告“颇具声势”，员工都被骗了
据警方对这起案件的通报，善林金融销售的理财产品，向投资人允诺年化收益率5.4%至15%不等的高额利息。
包括陈金花和王亚娣在内的多名投资人称，实际上他们购买的理财产品每年的具体利率都有变数，大致呈利率逐渐降低的趋势。事实上，后来善林金融出借产品的利率并不算特别高，是“比上不足，比下有余”。但即使利率逐年调整趋低，却被许多人看成是能够保持稳定性的表现。
那为什么会相信这家公司？
陈金花和王亚娣都提到，吸引他们的并不仅是高利率，而且还有这家公司财大气粗的排场。善林金融开设了多家线上理财平台，而且宣称布局了包括新能源在内的众多领域，甚至包括时下正火爆的“区块链”。
宣称大手笔投资的同时，善林金融的广告做得颇具声势。据网上报道，该公司的企业广告曾在海外著名广场亮相。与此同时，它也宣称也开展许多公益慈善活动，旨在建立一个强调社会责任的企业形象。在善林金融官网上，就充斥着捐资助困扶贫的宣传。
据警方披露，为了使得公司看起来“家大业大”，该公司做足包装宣传，正是为了营造“大而不倒”的公司形象，骗取投资者的信任。陈金花记得，有次这家公司有个老总来广州，在一个酒楼摆下大概20围，邀请了投资人，吃得很是丰盛，“都是些好餸(好饭菜)”。边吃，还边在台上放PPT，放理财产品的介绍。
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，这种花钱打造出来的形象不仅在投资者，也在公司员工中屹立不倒。以至于此次突然被查，许多人都不敢相信。
至今，这家公司的原业务经理张海英仍不认为这是一个骗局。张海英说，公司会固定对员工展开“合规培训”，即对客户的话术要合规，比如介绍产品不能说“保本保息”。这被她看成公司正规的表现。
“卖理财”的业务员
与老人处得很熟 微信发红包套近乎
据悉，老人之所以会选择投资这款理财产品，来源于他们的理财焦虑——时代日新月异，他们怕赶不上变化。
但相比于熟练运用网络而获取海量资讯的后辈，老人们获得外界信息的方式，更多是通过人际关系，这导致了他们获得的信息明显迟滞，还可能不太准确。他们做出投资决策的决定也更加地感情化。他们信赖这家公司的理财产品而非别家，很大程度取决于给他们推销的业务经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，待人接物如何，“老不老实，懂不懂事”。
短短两年时间，陈金花与业务经理小曾处得很熟。在她眼中，小曾就是一个老实的小伙子。
陈金花听小曾介绍身世：父亲早些年过世了，自己有个妈妈和弟弟。“过来人”的陈金花苦口婆心地劝他，“不要阻止妈妈找对象，但是这个对象不能把她当保姆使唤”。刚认识小曾时，他还没成家。陈金花还曾想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：之前她购买其他P2P平台产品时，认识的女孩子。
今年春节后，陈金花通过小曾，分两次购买了共28万元的理财产品。小曾也识趣，听说陈金花的女儿生了个男宝宝，给她的微信发了100元红包道贺。对于陈金花来说，100元的微信红包已是“很大的红包了”。
陈金花的女儿每个星期回来吃饭，都叮嘱她，不要被人骗买保健品或是理财产品。独居的老人虽然嘴里答应着，实际上却很难抵挡得住想跟上外界变化步伐的诱惑。
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，好像什么东西都容易变旧。
陈金花原来手机的内存只有16G，打电话都磕磕绊绊地。她跟女儿说，想买部新手机，内存大点的。女儿有点迟疑，她就盘算着千把块钱，不贵，自己买都可以。女儿拗不过，还是给她买了部内存64G全屏的华为手机。
陈金花还听信两个进小区宣传的P2P平台“靓仔”，投过1万元，“玩了1个月”，“其实，就是贪着‘靓仔’能够教我手机操作，倒没别的”。
这件事，陈金花也没告诉女儿。
案发后，许多老人仍然瞒着子女，包括陈金花和王亚娣夫妇，他们不敢告诉女儿。买理财产品的时候，每次都能收到一张自己的钱被谁借去了的名单，“上面有姓名、身份证、地址”。不过，怕女儿回来看见，每次她们都扔了。
她们投钱的事情，只有小曾知道。
像小曾这样的业务经理，俨然成为老人与子女之间的一道“安全”屏障。
公司对业绩要求苛刻
拉来客户多是“亲友”
这场金钱游戏中，小曾这样的业务员可能也不是“赢家”。
张海英(化名)曾在善林金融广州海珠区分公司工作过，2016年9月入职，中间被调去番禺洛溪门店，干了一年半。
她说，该公司对业绩的要求很苛刻：“2500元起薪的业务经理，每个月保底的业绩要求是15万元。15万元采取的是‘年化’后的计算方法，比如一个单(债权转让产品)若是两年期的话，可以乘以1.5；而若是半年，则乘以0 .5，3个月则乘以0 .25。”
进入公司的员工每天都必须写工作报告，主要是记录“联系了多少客户”。如果一个业务员连续3个月没有出单，公司就会让你走人。起薪2500元扣除“五险一金”只剩下大概1800元，收入主要靠的是提成，提成是每单的1.8%，但同样需要乘以“年化”系数。“实际上，赚不了多少钱。”她称，她主要是贪图这份工作可以买“五险一金”，而且时间相对自由，可以照顾家里老人和小孩。
提成只有层级越往上，才会提高。张海英称，提成对于她这个“小员工”来说是个秘密。即使爬到一定的层级，真正意识到风险的人却没有多少，他们同样把赚到的钱放在里头。张海英称，有同事离职后，还在继续投钱。
因为业绩要求，张海英说，她所在的公司分部实际上拉来的客户多是业务员的“亲戚朋友”，往往是“你自己投完你妹投，你妹投完你弟投，你爸投完你妈投。”
她讲述，有个同事的妈妈卖了房子有70万元，一下子就拿50万元全买了该公司的产品。
作为业务员，张海英自己买了24万元的产品。后经由她的介绍，亲戚朋友也投了差不多100万元。事后，他们没怨她，她却觉得“心里很过意不去”。
通报
警方呼吁投资人报案
上月，善林金融被上海警方认定系典型的“庞氏骗局”，已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。
投资人李梦华(化名)是广州人，她老公的哥哥(她称之为“大伯”)之前在这家公司的佛山黄岐分公司当业务经理。她称，为了拉业绩，大伯一家投了许多钱进去，还向亲戚介绍。李梦华一家陆陆续续地投了超过200万元的债权转让产品，其中有50万元放在该金融公司的P2P平台上。
4月11日，李梦华获知善林金融面临崩盘的消息。
她马上点开P2P平台的APP，发现页面始终显示“网络请求超时，请稍后重试”，已经打不开了。李梦华一家人欲哭无泪。不过，在投了50万元的家婆面前，李梦华一家选择了抑制情绪，隐瞒老人。
陈金花则是在4月12日才知道的消息。
那天下午，她在睡午觉，接到一个之前投资其他公司结识的业务经理电话，说“出事了”。她“整个人跳了起来”，打电话给小曾。在电话里，小曾只是说，暂时还没接到通知，还没有确切的消息。
到了4月13日，小曾拿着此前没给陈金花的合同，来到陈金花住的小区。陈金花看见小曾整个人瘦了一圈。小曾还安抚陈金花，让她不要担心。“我也有那么多合同，八九十万元。”当晚，小曾和陈金花聊了一个钟头就走了。
此后过了不久，小曾让陈金花去海珠区分公司登记。陈金花在一群投资人中排队，向海珠区昌岗派出所人员登记了自己的情况。4月23日，陈金花听人说“有人被抓了”，她打电话给小曾，电话自此没有接通。
5月8日，南都记者走访了善林金融位于海珠区的分公司，这里已是空无一人，大门紧锁。玻璃门上，贴着一张该公司分部发出的落款时间为4月20日的《通知》：“各位尊敬的客户，因租约原因，我司将于2018年4月30日暂时停止业务。新办公场所确定前，客户有需要请直接联系所属客户经理。如有不便，敬请原谅。”
，称为便于公安机关查明案情，请投资者携带有关资料，“到本人实际居住地派出所报案，登记填写真实信息，主动配合公安机关开展调查取证工作”。两张白纸黑字后的偌大办公室，玻璃门内寂静无声。
南方都市报（nddaily）原创报道
采写：南都记者 陈杰生
摄影：南都记者 何玉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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